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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到故家,我总情不自禁的会踱到熟悉的堤埂上去。靠东一面是山和水,往西北方向看,天和地连接到一起,看尽天涯。近几年,旧家的变化确实非常之大,有的小山头竟然被夷为平地了,“江山易改!”然这条江假若没有了堤坝,如人民没有政府,像洪水猛兽一般。孩提时,春节过后的二月天气,怨自己没有做风筝的能力,跟着有风筝的人去大埂上观摩。有一次手痒痒的,乞求同伴说:“你让我放放,到底是什么味道!”谁知埂坡上风脦大,手中的鹞线毫无牵引力,惊看天空,鹞几个踉跄,悄无声息的挣脱了羁绊,飘忽远去了。那时鹞线是棉纱绳做的,稍有不慎就被风扯断,我头抬着看天上的鹞,不顾一切的追上去,因为是一片农田,草紫已绿油油的茂了,脚让沟垒的泥块一绊,重重的摔倒在田里,下巴叩入烂泥之中。望着天际越来越杳渺的风筝,“我如何赔呢?”瘾还没有过,就闯下大祸,至今还有些后悔……。依老辈的道理,阿吾我得喊他一声叔公,他家的房头辈份大。正式名字叫吾宁,听着觉得像僧号。不知房族观念的打破,还是阿吾本身个性比较随和,我从来没有叫他过他一声叔公,直呼其名本是极其没有礼貌的。他的年龄与父辈差不多,“全国农业学大寨”走二级核算的道路,这才让我们走到一起的。阿吾同我管过桃园,清明时节他就开始赤膊,背脊被太阳晒得像涂过臭柏油似的,雨点落下就滑落,不留一点湿的痕迹。他说;“我去拉泡汙(大便)!”决不会超过二分钟的,小便也没有他拉大便这般快。晚上要管夜,坐在光秃秃的荒坟顶上,他专门讲笑话给我听。说从前有个人,结了北方一门亲家。北方亲家到南方这边来玩,正好遇到吃笋时,南方亲家用新鲜竹笋炖腌火腿肉给他吃,北方亲家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竹笋,觉得这东西透鲜了,于是问南亲家:“砂锅中一节节的东西这么好吃!您是用什么做成的?”南方亲家的方言与北方亲家攀谈,既拗口聱牙,又显得极其艰苦,常常语不达意反弄得南辕北辙,搞了半天,北人依然不知所云,南亲家急中生智,从门背后拿出一把扫帚,手指着竹柄说:“就是这个做的!”北人这才领悟。后来南人到北方去作客人,北亲家心里还挺惦念那竹笋炖肉的味道,捧出一砂锅做好的竹笋炖肉,谦虚地说:“俺的竹笋,可没你们的好吃!”南亲家见扫帚锯成一段段当笋,半天都笑不出声来。记得还有个笑话,说乡下人到上海的南京路,肚子疼想大便,一时找不到厕所,乡下人实在忍不住了,便褪下裤子屙在马路边,警察看到乡下蹲着干吗,凶巴巴地喝道:“乡下人侬在做啥!”“警察先生,我的八哥扑在毡帽下,暂时这里放一放,等我弄堂去取笼来……谢谢您帮我看一下!”未待警察答话,乡下人匆匆离去。大约过了个把钟点,警察要去另外执勤,于是大骂乡下人:“这个混账歪摆蛋!”离又不能离开,想反正是只八哥,不妨将它抓在手中,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揭开绍兴毡帽,一手猛地去抓……类似这样的笑话讲多了,然后人们叫他“死话客人”的绰号。阿吾对此并没有表示赞成或反对。
阿吾手中提着一只大母鸡,使劲将我唤醒:“你快来看,这是什么!”虽然“强盗手里夺铜锣”做法并不光彩,但毕竟美美的饱啖一顿,阿吾手背擦了擦油光光的嘴巴,说:“枪准备好,明朝吃竹狗的肉!”
我依他的话照办,枪管多装了一些火药,劳动车的钢珠当子弹,为避免哑火,将引信纸烘在泥缸灶上。这一夜,阿吾说他要回家去,我没有注意到,那只狗也跟着他下了山。面对黄昏中一片荒冢,我兀自有些后怕。不久我被“砰”的一声枪响惊醒,见拖鸡的那只竹狗中了子弹,躺倒在地,鲜血泉水一般的涌出来,张着嘴巴,已奄奄一息,我立即抓住它的后腿向地上摔,看家狗“呜呜呜”向我讨饶。狗跟着阿吾也回来了。
“起来!辰光差不多呢!”东方泛白阿吾就把我唤醒。我拉开撞针,压上铜帽子,根本不相信今天竹狗会来的,大模大样往草屋背后走去,山岗远远看见这该死的东西,它真的来了呢!我马上跳入坑洞,蹲下观它的动静。竹狗一点没有防备,它也根本不相信今天会有人伏击它的,大模大样走到离我约二十米光景停下,头一会仰着天,一会儿低下,又继续地向我靠近。当竹狗再次驻足时,我只要胆大,伸手就可以把它活捉。这时才发现枪栓都没有拉开,拉动弹簧发出“铮铮铮”的压缩声,该死的东西仍然若无其事的样子,大而灰的尾巴扫地,贼溜溜的眼珠,尖嘴瘦腮,还对着我打哈欠,不知道枪已对着它的头颅,我扣动板机“噼!”一声,它定睛视我良久,然后如大梦未醒,慢悠悠的转过身去。枪子的火爆纸没有直接磕响火药,但仍旧“咝咝咝……”的在烧着火爆纸,竹狗慢腾腾的一边走,一边回过头来再三观察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!”然后“嘭!”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,竹狗蹦跳起来,一直守候在窗口的阿吾看得真切,伙同看家狗一齐杀将出来。狗丈人势,追上竹狗的一刹那,竹狗露出凶相,咧开嘴“唬唬”一吓,看家狗瘪索索的回转,阿吾追至已晚,喘着粗气扫兴而归。我将枪扔得远远的,扭头见看家狗猥琐的样子,就狠狠的踢它一脚。
整整一天,两个人没有一句闲话。入夜,阿吾对我说:“竹狗是狗的娘舅,它哪敢去咬!——这东西是精怪,你是打不死它的。除非将自己的当门牙凿落当子弹……”
事情过去了足足四 每次到故家,我总情不自禁的会踱到熟悉的堤埂上去。靠东一面是山和水,往西北方向看,天和地连接到一起,看尽天涯。近几年,旧家的变化确实非常之大,有的小山头竟然被夷为平地了,“江山易改!”然这条江假若没有了堤坝,如人民没有政府,像洪水猛兽一般。孩提时,春节过后的二月天气,怨自己没有做风筝的能力,跟着有风筝的人去大埂上观摩。有一次手痒痒的,乞求同伴说:“你让我放放,到底是什么味道!”谁知埂坡上风脦大,手中的鹞线毫无牵引力,惊看天空,鹞几个踉跄,悄无声息的挣脱了羁绊,飘忽远去了。那时鹞线是棉纱绳做的,稍有不慎就被风扯断,我头抬着看天上的鹞,不顾一切的追上去,因为是一片农田,草紫已绿油油的茂了,脚让沟垒的泥块一绊,重重的摔倒在田里,下巴叩入烂泥之中。望着天际越来越杳渺的风筝,“我如何赔呢?”瘾还没有过,就闯下大祸,至今还有些后悔……。
“——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我一看,原是阿吾,不相信他的寿命真长。他踏着一辆破烂三轮车,问:“你去做什么?”“……去摆点肥料。”我拍着三轮车的把手说:“昨天——是今天来的!”
依老辈的道理,阿吾我得喊他一声叔公,他家的房头辈份大。正式名字叫吾宁,听着觉得像僧号。不知房族观念的打破,还是阿吾本身个性比较随和,我从来没有叫他过他一声叔公,直呼其名本是极其没有礼貌的。他的年龄与父辈差不多,“全国农业学大寨”走二级核算的道路,这才让我们走到一起的。阿吾同我管过桃园,清明时节他就开始赤膊,背脊被太阳晒得像涂过臭柏油似的,雨点落下就滑落,不留一点湿的痕迹。他说;“我去拉泡汙(大便)!”决不会超过二分钟的,小便也没有他拉大便这般快。晚上要管夜,坐在光秃秃的荒坟顶上,他专门讲笑话给我听。说从前有个人,结了北方一门亲家。北方亲家到南方这边来玩,正好遇到吃笋时,南方亲家用新鲜竹笋炖腌火腿肉给他吃,北方亲家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竹笋,觉得这东西透鲜了,于是问南亲家:“砂锅中一节节的东西这么好吃!您是用什么做成的?”南方亲家的方言与北方亲家攀谈,既拗口聱牙,又显得极其艰苦,常常语不达意反弄得南辕北辙,搞了半天,北人依然不知所云,南亲家急中生智,从门背后拿出一把扫帚,手指着竹柄说:“就是这个做的!”北人这才领悟。后来南人到北方去作客人,北亲家心里还挺惦念那竹笋炖肉的味道,捧出一砂锅做好的竹笋炖肉,谦虚地说:“俺的竹笋,可没你们的好吃!”南亲家见扫帚锯成一段段当笋,半天都笑不出声来。记得还有个笑话,说乡下人到上海的南京路,肚子疼想大便,一时找不到厕所,乡下人实在忍不住了,便褪下裤子屙在马路边,警察看到乡下蹲着干吗,凶巴巴地喝道:“乡下人侬在做啥!”“警察先生,我的八哥扑在毡帽下,暂时这里放一放,等我弄堂去取笼来……谢谢您帮我看一下!”未待警察答话,乡下人匆匆离去。大约过了个把钟点,警察要去另外执勤,于是大骂乡下人:“这个混账歪摆蛋!”离又不能离开,想反正是只八哥,不妨将它抓在手中,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揭开绍兴毡帽,一手猛地去抓……类似这样的笑话讲多了,然后人们叫他“死话客人”的绰号。阿吾对此并没有表示赞成或反对。
那时年少,阿吾很早起来去察看桃园内有什么动静没有,我在床上呼呼大睡。这天早晨,夏雾浓密,听见河对岸埂边人家传来一阵狗吠和鸡跳,接着有人追出门外,竭力地大声唆使;“阿黄咬呀!阿黄咬呀!……”阿黄见主人尾随追赶,亦奋勇去追那叨着鸡的竹狗(野狐一类的动物),竹狗猛的回头:“唬唬!……!”呲牙咧嘴,阿黄立即搭下尾巴,不声不响败退而回。竹狗叨着鸡,蹈水过江,直朝桃山的方向奔来,阿吾闪出一个狡猾的念头,他倏地跳进藏番薯过的坑中,守坑待鸡。过了江的竹狗,纵身跳过桃园的篱笆,笔笔直的朝阿吾走去。大约还有十米远的样子,可能阿吾也怕竹狗咬人,于是跳出坑洞,顿足拍掌的大喊一声“杀!”半路杀出个程咬金,竹狗先是愣了一下,想到是“强盗碰到了劫贼!”三下二下将鸡埋入地洞,弃鸡而遁。
阿吾手中提着一只大母鸡,使劲将我唤醒:“你快来看,这是什么!”虽然“强盗手里夺铜锣”做法并不光彩,但毕竟美美的饱啖一顿,阿吾手背擦了擦油光光的嘴巴,说:“枪准备好,明朝吃竹狗的肉!”
我依他的话照办,枪管多装了一些火药,劳动车的钢珠当子弹,为避免哑火,将引信纸烘在泥缸灶上。这一夜,阿吾说他要回家去,我没有注意到,那只狗也跟着他下了山。面对黄昏中一片荒冢,我兀自有些后怕。不久我被“砰”的一声枪响惊醒,见拖鸡的那只竹狗中了子弹,躺倒在地,鲜血泉水一般的涌出来,张着嘴巴,已奄奄一息,我立即抓住它的后腿向地上摔,看家狗“呜呜呜”向我讨饶。狗跟着阿吾也回来了。
“起来!辰光差不多呢!”东方泛白阿吾就把我唤醒。我拉开撞针,压上铜帽子,根本不相信今天竹狗会来的,大模大样往草屋背后走去,山岗远远看见这该死的东西,它真的来了呢!我马上跳入坑洞,蹲下观它的动静。竹狗一点没有防备,它也根本不相信今天会有人伏击它的,大模大样走到离我约二十米光景停下,头一会仰着天,一会儿低下,又继续地向我靠近。当竹狗再次驻足时,我只要胆大,伸手就可以把它活捉。这时才发现枪栓都没有拉开,拉动弹簧发出“铮铮铮”的压缩声,该死的东西仍然若无其事的样子,大而灰的尾巴扫地,贼溜溜的眼珠,尖嘴瘦腮,还对着我打哈欠,不知道枪已对着它的头颅,我扣动板机“噼!”一声,它定睛视我良久,然后如大梦未醒,慢悠悠的转过身去。枪子的火爆纸没有直接磕响火药,但仍旧“咝咝咝……”的在烧着火爆纸,竹狗慢腾腾的一边走,一边回过头来再三观察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!”然后“嘭!”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,竹狗蹦跳起来,一直守候在窗口的阿吾看得真切,伙同看家狗一齐杀将出来。狗丈人势,追上竹狗的一刹那,竹狗露出凶相,咧开嘴“唬唬”一吓,看家狗瘪索索的回转,阿吾追至已晚,喘着粗气扫兴而归。我将枪扔得远远的,扭头见看家狗猥琐的样子,就狠狠的踢它一脚。
整整一天,两个人没有一句闲话。入夜,阿吾对我说:“竹狗是狗的娘舅,它哪敢去咬!——这东西是精怪,你是打不死它的。除非将自己的当门牙凿落当子弹……”
事情过去了足足四十年。阿吾已经老矣,眼睛白涂涂的,腮帮失去肌肉,嘴巴尖得像当年那只竹狗,路走不稳,三轮车代步。
“我去年要死过的!”
“怎么会呢?”
“我骑着这辆三轮车,从大洪桥桥上冲下去……当时没有人看到,送到医院,医生说呼吸都停止了有些时候,锁骨、股骨全碎裂,你们抢救也没用了!”他说话时,两只眼睛斜的看我,满脸皱纹,欣喜说话的声音还是挺响亮的。“……这些弟兄姊妹们(他担任耶稣教主)闻讯赶到医院,病房中为我做祷告。醒来后,我不要继续住在医院。医生骂我疯了,他把我两个儿子叫过去……第七天,我对医师说,耶稣说我的伤没有大碍……拔掉吊盐水的针头,强行出院……”他哈哈哈的笑起来,是宗教的力量使他如此的自信?阿吾为生活仍旧踏着那辆三轮车。时候不早了,不能因为我的无聊影响了他的生计。告别的时候,他说:“晚上到我家来?想送你一本《圣经》……”晚上酒喝得稀里糊涂,第二天在汽车上,猛省没有去看阿吾。
“《旧约全书》我有!”当时连这句话都想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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